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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芭達雅U飯店

中國時報【祁立峰】

「昨天學長傳訊給我，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泡溫泉耶。超噁的。」學妹悄悄聲和大夥爆出這樁八卦，分明嫌惡卻又稍微甜軟矜持之語隙裡，摻混進一絲炫逞的聲情。

即便她敘述的「學長」幾經轉喻，或以索緒爾《普通語言學教程》的能指與所指那河流定錨，都應當和你無關，但你仍有些羞愧。自己青春正盛那些年各種通訊軟體皆無，花樣少年情慾流動亦未若如今澆薄，但你也很有可能如此這般，向誰提出過這種邀約，那麼濛曖晦澀，如此旖旎多情。

終於誰說出了「拜託，哪有可能純泡溫泉」的評論，你這才思索起在這四季常夏的島國，溫泉到底何時開始風行的呢？記憶的截斷面尚無礁溪烏來谷關等等溫泉聖地，約莫遲至近十幾年，「泡湯」風氣才若壓力鍋迭掀開來，就算日語未脫盲如你，入住溫泉旅館時也能隨口向仲居問上一句「?風呂」了。

若考索語料掌故，日文的「泡湯」一詞並不等同溫泉，在傳統文獻裡的「湯」也不同於今義是一種料理，原本就是指熱水。在《孟子》裡就有一段，孟子的學生公都子被別派生徒詰問起「仁內義外」如何可能又如何落實，他回應說就像我們的身體，隨著季節冷暖異變而有了不同飲嗜：「冬日則飲湯，夏日則飲水，然則飲食亦在外也？」

你一直覺得孟子及其弟子的性善論非常近乎於宗教家，他們試圖把某種抽象而純粹，非常形而上的仁愛或義理，比喻成了生而為人的本性與初衷。就像天冷想喝熱水那麼理所應然。這麼說起來，後來的理學家誇談什麼存天理養正氣，似乎就太矯揉了。寒天凍地的，飲熱水或泡暖湯也不過就是人心之常情、生理之大欲，一如學妹被提出的溫泉邀約。

散文家徐國能在《綠櫻桃》其中一篇題目就是〈湯〉，說湯本指滾水，不一定喝，泡澡才是其本意。所以杜甫喪亂離散時期，飢寒交迫，幸賴故人招待泡湯，寫下了「暖湯濯我足」如此揪感心的詩句。印象中某年凜冷冬夜，你留宿京都北部一個名曰宮津的鄉城，那日稍早你鞋襪已遭融雪濡濕，稍後踏入結凍般的日式簷廊簡直冷如刀割。就此際才發現旅館無料提供足湯，當暖泉將麻木的雙腳裹覆，猶如瓣膜讓血液汩汩流動的溫暖充盈全身，這才體會杜甫這句詩的大確幸。

而吉田修一在《初戀溫泉》的最末篇，寫了一對高中小情侶整個暑假打工，只為入住九州的黑川溫泉一泊二食。為了這趟體驗愛的成人式之溫旅紀行，他倆先以跟同性朋友出遊瞞過爸媽、再喬裝大學生唬爛旅館仲居，只因溫旅就是如此異色，狎邪卻又純情暖暖的場所。

溫泉是溫泉，初戀是初戀，但當我們緬懷某段時空，記憶有如葉片截斷時滲進細胞壁的毛細作用。吉田修一善寫他慧眼獨具的青春殘酷物語，孩提轉瞬成了大人，易脆而再也不會重來的童稚與無邪，就像小飛俠彼得潘和他們那座永無島（Neverland），從來不曾真正實現的所在。

這麼說來，學長的溫泉邀約固然聽起來淫穢狡獪，別有居心，但就在熱融融的蒸氣氤氳之中，似乎還透著一層暖男的純情。這麼想來，若學妹回過頭口嫌體誠地答應了，寫部他倆自己的熱戀溫泉倒也不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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